从农民工想到知青
东方刚露出薄薄晨曦,我家稻香新村后面安谧宁静的小路,我不知走了多少回,现在可热闹了。小路左边老新村环境改造后,车来人往,挖沟安装污水管,整修绿化,粉刷居民楼,农民工忙碌着。右边正在新建居民安置房,机器轰鸣的工地上,农民工干得热火朝天。
因大量农民工进驻我老新村,小路两边占满各种小吃摊位,熙熙攘攘,人流涌动,人多的时候有点像庙会、赶集。路边那些大肉面、大馄饨的小吃摊上,坐着头戴桔红色、橙黄色安全帽,穿着脏兮兮衣服,身上散发阵阵汗臭味的农民工。在大饼、油条、糕团、粢饭、油饼、肉包子各种摊位前,同样挤满买早餐的农民工,这些商贩不知何时从四面八方赶来,专为农民工设置早餐点,如此热闹场面也成老新村一景。
现在搞建筑工程的农民工月薪金收入很高,甚至高得让你吃惊,早餐吃得应该是不错,天气炎热,农民工为避高温会提前上班,吃早餐的时间也随之提前了。清晨我和老伴漫步晨炼,常看到农民工们吃大肉面,吃大肉包子,这些极为平常的事,我会驻足观看,仿佛在分享他们的美食,甚至有点乐不可支的欣赏着,老伴要催好几次我才醒悟,但谁也不明白我的心思,只有我自己才知所以然,其实是触景生情一种怀旧的心理反应。
傍晚工作结束,有的农民工买盒酱猪头肉,白切鸡等熟菜,再来瓶啤酒回住地,自得其乐的吃顿晚餐。我还看到有位一路走,一路啃鸡腿,样子潇洒自得,表情放荡不羁的农民工。老伴走过时总对我讲,农民工生活如何不容易、劳动如何辛苦之类的话题,深表同情。作为知青的我最清楚自己,也了解农民工,当年我也是迎着晨星出,伴着落日归,风里去,雨里来,无论严寒酷暑,为改造盐碱荒滩而艰难困苦的劳作,可在饮食上,劳动上,与现在农民工比,不是辛苦而是苦难,知青的苦难不仅体现在劳动上,经济上,更有种吃不饱肚皮、无形且无法言状的苦难。
那时一月难得一回荤。记得有次食堂卖红烧肉,可我口袋里菜票只有5角多,发放饭菜票却还要等一星期多,那我只能望肉长叹,很是沮丧。这是真实的事,绝非危言耸听,究竟有多苦,有多难,你就不会知道,只因你不是知青,没有经历过农场的劳动与生活之故。
尽管那时农场生活消费水平很低,猪肉6角多一斤,大米1角多,蔬菜1分,萝卜、瓜类、豆类2分很是便宜,青春年少长身体的知青,一个月15元的薪金无论如何不够用,扣除饭菜票后仅剩6元,6元钱要解决一切生活费用。
倘若一个月的菜票提前吃完,那需添置菜票,饭票吃完你要是没有粮票,那你还是要饿肚皮。因农场历来只发饭票不发粮票,粮票都是家中寄来或探亲回家时带来的,没有粮票你大饼、油条也买不到,更不要说像农民工那样吃大肉面、大肉包了。
我辛苦劳作一年工资才180元,或许不及农民工一天的收入。大多数男知青经历过要钱没钱,要粮没粮的尴尬,能跟搞建筑的农民工每月几千上万元的工资相比吗?想来大多知青与我有相同或相似的经历。
在连队你就算有钱,有粮,也买不到大饼、油条,更不说鲜肉大包了,要吃大饼油条,非得走上10里之遥的陈家港不可,在偏远的连队,走很多的路,修了嘴,苦了脚,知青与农民工有着天地云泥之别,这能比吗。
如果说那时知青经济宽松,物质丰富,领导关爱,就是筑海堤、挖大寨河、拔棉花梗,最苦最累亦甘心情愿无所谓,因为那时我们年轻。
我清晰记得同样像现在酷暑高温,同样像现在的早晨,我到棉花田喷洒“六六”粉农药,因喷药粉效果最好是早晨,而且越早越好。早晨空空如也的肚皮只能喝杯凉水,背着笨重喷粉器走过食堂时,炊事员还在井边淘米洗菜呐。要等到喷洒农药结束,才能吃上最简单的早餐,也是没有任何选择的早餐,一个4两馒头,2两玉米粥,1分钱咸菜或萝卜干,甚至在很长时间,吃过发霉苦涩变质的黑馒头。
看着农民工在路边选择的品种那么多,那么丰富的早餐,这与我连队食堂的早餐,南辕北辙,大相径庭,一个在九天,一个在九地。苦难深重的知青,哪能跟在经济上无忧无虑,吃得满意,饭后惬意的农民工相比呢?
在农场大多劳动都很辛苦,当然轻松的活也有,但老天爷始终没有怜悯过我,筑海堤、挖大寨河、种棉花、喷洒农药、拔棉梗、插秧、割水稻到脱粒,我总在一线劳动。
种棉花的劳动很苦,时间最长,从一棵小苗到长成洁白的棉花,前前后后几乎要8个月左右,究竟哪个最苦、哪个最累,我认为因人而已,也难分伯仲。
本文专题只讲种棉花的故事。也许有人会说:种棉花有啥苦,种水稻才苦,挖河,筑海堤才苦哪。是的,种水稻在插秧时确实很苦,但在管理上相对要轻松。挖河、筑海堤虽苦那是短期行为,遇上下雨天还可休息,可种棉花似乎要一年忙到头,一年苦到头,诸位不妨往下看如何。
6月上旬到7月上旬是花蕾期,7月上旬到期8月底为花铃期,一般要两个多月的时间,9月初开始结出小小棉果,直至11月是成熟收获的季节。花铃期是棉花生长最为旺盛的时期,更是喷粉,打农药,喷杀棉铃虫最佳最忙碌的时期。
记得也是这样的炎炎盛夏,白天天气炙热,汗流浃背很难熬,晚上空气闷热,蚊子叮咬同样难熬,但最难熬的还是棉田打药水、喷药粉。天气热,光照足,棉花长势就旺,这也是棉铃虫肆虐的时候,因此喷洒农药成当务之急。
在这时间段棉花田间打药水,喷药粉最为频繁,小麦、黄豆要相对少得多,大面积的小麦均为机械化作业,甚至飞机喷洒农药,棉花因枝繁叶茂不适宜机械大面积作业,全部由人工操作。
对打农药也颇有讲究,毒性较强的“六六粉”农药,在雨后喷洒为最佳时期,因棉花叶子潮湿喷出的药粉沾在叶子上,杀虫效果最佳。可夏天下雨机会不多,那只能在早晨操作,由于靠近大海,棉花叶子多少有点润湿,那喷洒农药起得很早,天刚露出晨曦就得下田,男知青背着沉甸甸手摇式喷粉器到棉花田时,一袋袋像水泥包样的“六六粉”和一只粗陋的碗,早就横亘在棉花田间地头了,每个药粉堆旁都插根长长的柳条,并在柳条尖上结一束杂草,这是便于寻找药粉位置的标记。装满一筒“六六粉”约15斤,全部重约近30斤左右,沉甸甸的挂在胸口很难受,操作时能喷一条田垅右边或左边的棉花,倘若两边喷很难操作,另一边须返回时再喷。
棉田尽头同样放着整包“六六粉”和破碗,也同样插根束有杂草的柳条,往返要喷多少次就记不清了。那时没有任何保护性措施,仅仅戴只口罩,没有口罩的脸上裹块湿毛巾,露出两只睡眼惺忪的眼睛,有条件的戴副防风镜。喷粉要穿长袖外衣和长裤,袖口、裤管用细绳扎紧为好,戴顶草帽可免去许多烦恼,我也总是一顶旧军帽。
直到离开农场去团部拿档案,走在大寨河堤上时,我把跟随多年的军帽,扔在河中随水流远去,这意味着农场苦难的结束。
清晨棉花田里静悄悄,喷洒“六六粉”的劳作,我已来回喷了2条田垅,飞扬“六六粉”出口虽向后喷,但药粉用不了多久就沾满衣裤,那难受的滋味没有经历的人,是难以想象的,脖颈后背皮肤发热且有瘙痒的感,过一段时间我会拍拍衣裤去抖掉点粉尘,但沾在脖颈里面的粉尘根本无法清除。
喷粉时一般手摇的速度比较慢,喷出粉尘就小而无力,沾在身上的“六六粉”亦相对要少,摇得快,喷得急,身上药粉沾得多。
一般药粉喷不到田头就会用完,但大多能喷到田间的尽头,因摇的手柄速度慢,身上残留的农药相对少,摇得急喷得快人吃不消,加上没吃早饭肚皮空荡荡也使不出劲。
其实操作摇手柄还是蛮吃力的,特别是喷粉筒内装满药粉,刚开始操作摇动手柄时最为沉重吃力,要待里面的药粉消耗一半,摇动手柄才会逐渐轻松,如果长时期操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最为讨厌的是满身满头的汗水,加上满身、满头的“六六粉”,会呛得气也透不过来,眼睛老是淌眼泪,可惜我没有防风镜。
每当劳动结束,脸孔,鼻孔多少留有“六六粉”作花妆,但眉毛上沾有“六六粉”一般人不会相信。但这是真的,眼睛发红,看东西模糊是真的,戴的口罩的中间沾满潮湿“六六粉”,手捏上去有黏稠感,也是真的。
可见喷药粉之厉害。在我记忆中,喷药粉时间并不长,也只是早晨5点至7点就结束了。真是:身背喷粉器,破晓棉田行,待到东方白,喷药已多回,人比太阳早,命堪黄花老。
每当劳动行将结束时,站在田头的排长赵正忠,会摇动柳条并大声叫喊,距离远的无论如何是听不到喊声,但柳条稍上挥动的杂草还是看得见的。
当然有的还处在防风林那边老兄,因太远看不到,有的埋头劳作看到没几个人了才知道,脏兮兮的口鼻,极度不适意的身体,谁来喊魂,那只能自认倒霉,倘若喷粉器内仍有“六六粉”,大多会用力摇动手柄快速喷掉。
回连队首先在连队前的沟渠里清洗,那时虽是夏天,但清晨的渠水还是有点凉,讲究的会在衣服里带块肥皂,没有洗涤用品很难洗干净,特别是头发。
但大多数人没有肥皂,也没有那么讲究,都是在沟渠里洗掉些身上药粉,再把头深潜水中洗洗头发而已,同时把衣裤一起清洗。粗俗的穿条潮湿包紧屁股的三角裤,几乎光着身子回连队,这也许有秀秀健美之意吧。文雅的光着上身,穿条一路滴水长裤回连队。
沛县、新沂等地北方老知青,大多穿五颜六色花纹短裤招摇过市,这就有点丑美哉。
当我拿着斑驳搪瓷碗去食堂买早餐的路上,早已殚精竭力,饥肠辘辘的了。太阳升得很高,大约8点多钟左右,才吃上顿可怜毫无营养的早餐,也就是2两玉米粥,4两馒头,1分钱咸菜而已。你讲这岂能与农民工,吃焖肉加荷包蛋的双浇面,吃大肉包加豆浆或牛奶,吃葱花鸡蛋大油饼的早餐相比吗?
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等级的概念,农民工的早餐,我估计就是农场团长、政委也不是天天能享用的。我常看到农民工上班或下班时在路上啃苹果,我们那时只能啃胡萝卜。
记得苏州知青曹振荣没饭票,去菜园挖萝卜充饥被捉的尴尬事,想起我就心寒。
记得有次劳动归来路过营部果园,我想摘桃子,这并非嘴馋,而是肚皮饿。可刚踏进果园,忽而窜来两只黑白恶狗,我逃也来不及,两手空空没有如愿。
因此我还写了首打油诗,“走近桃园馋涎滴,欲采青桃挂枝边。忽见恶狗朝我奔,手无寸铁退为先”。
老伴没有下过乡,但对农场的苦难也略知一、二。当我给她讲起农场的往事,她听得眼眶也有些湿,那一桩桩,一件件浸满多少汗水与泪水,包涵着多少苦难与无奈,只有知青自己才知道。
棉花田喷洒药水必须在上午10点以后,当炙热的太阳高高悬挂空中,待晒干棉花叶子后才能进行,此时杀虫效果最好,这与喷“六六粉”药粉正好相反。
那时用的是一种气压式铁壳喷雾器,很是笨重,不像现在塑料型轻巧使用也方便。喷洒前按一定比例调好药水,并要像给自行车轮胎那样充气,打足气压方可操作。
那时谁也不知什么劳动法,谁也没有自我保护意识,回城后进工厂方知道,有毒有害的岗位由营养费之说,可农场没有什么营养不营养,就是听也没有听说过。
喷洒农药时大多戴只口罩上棉场,口罩还得自备,没有口罩则用一条毛巾悟住大半个脸。在操作上没有技术指导,即是第一次也没人教授你,全是自说自话,无师自通。连队技术员好像是仓库保管员孙学秀兼的,只有修理农具的苏州知青丁正权称技术员,那也是后来的事。
如果谁拿到质量差的喷雾器,就吃亏倒霉哉,操作时一边喷药,一边漏药,喷雾器与橡皮管接头处会漏水,其实是小小密封圈质量有问题。可恨的你还得一边充气,一边喷药水,没有多久上衣后背及裤子,基本全被药水浸透,那只能夹紧“屎眼”走路,胯下湿漉漉,潮嗒嗒,裤裆上,辣豁豁的有点痛,真是苦不堪言,亦不能言。
那时浑身上下都是浓烈的农药味,农药会经汗腺进入皮肤,体质差的老兄,时间一长就会出现头晕,目眩、胸闷、心率加快,甚至中毒晕厥。记得二排有位苏州知青潘德昌,一副病态,体质极差,不知何故,我从未见他在棉田打药、喷粉的劳作,就是贫下中农的老师,也从不参加棉田打药喷粉的工作。女知青也不参加打药、喷粉倒是合情合理,这是农场温情,理性的一面,那伤害身体的工作全由男知青来任担,棉场似战场,我是一个兵,冲在战场一线是战士本份。
在棉花早期枝叶较小时,常会出现棉蚜虫、红蜘蛛,那就使用一种药性较小的“DDT”农药,棉花吐出嫩枝叶,田间空旷药水毒性不大,喷洒“DDT”并无大碍,待到棉花长高、长大时就不能再用“DDT”了,那就得改用“1605”农药。那时年年虫灾,年年灭虫,可恶棉铃虫专吃小棉桃和刚开的花蕾,那就要使用一种剧毒的“1605”或“1059”杀虫剂,后者药性毒性比前者更大,据说“1059”价格昂贵故用得不多,“1605”因阶格相对便宜,杀虫效果相仿,故“1605”农药用得颇多。
在喷洒操作过程中一定要注意风向,配制药水时要按一定比例兑水稀释,但大多是随意加的,先将药水倒入喷雾器桶内然后再加水,即刻水就白色乳化,清纯的水瞬间成“牛奶”色,一股带有浓烈杏仁味的毒气冲鼻而来,宛如打开“潘多拉”的魔盒,逃出一个面目狰狞的“撒旦”,你得快速盖上喷雾器的盖子,再用尽全力打气。
“1605”药水太浓则要伤害棉花,药水量太少杀虫效果不理想,天气越闷热,温度越高杀虫效果越好,天气越热,毒气越浓烈,知青越倒霉。“七月太阳似流火,棉虫猖獗赛发疯。一六零五显神威,横扫千钧席卷风”。
太阳烈,西风绝,战况紧,领导急,知青苦。棉花在烈日暴晒下没精打采,软绵绵蔫搭着尖尖的小头,似乎在企盼大雨的降临。此时是喷洒“1605”农药绝佳战机,那时棉田到处弥漫着浓烈的毒气,真有点要窒息的感觉,好几次我仿佛已嗅到死亡的气息。
如果出现头晕胸闷不适时,那绝不能继续操作,这是农药中毒的初级阶段,对人体有极大的伤害,要迅速逃离棉田,到田埂、沟渠、空旷处脱去被药水漏湿的衣裤,作深呼吸,并用沟渠中有点烫的沟水清洗皮肤。这亦是我多年积累的经验之谈。
我曾目睹好几位老兄脸色苍白,“慢吞吞”踉踉跄跄走出棉田。颇有小聪明且有点狡猾的我,一旦感到自己身体不适即会减少“1605”用药的剂量,这样对身体伤害就小得多。我也知道还有比我更聪明,更狡猾的人,喷雾器中放很少的农药,当然这就很难灭杀虫害了,一路走,一路喷,反正天知、地知、我知、棉铃虫知。
我认为这是非常时期的一种自保,并非是“折烂糊”,而是受不了农药味道的痛苦与伤害,而不得已为之。造成这种现象我倒认为领导负有一定责任,没有告知放置农药的比例,没有任何防护性措施,没有物质上的营养补偿,更没有在时间上的限制。
人,在关键时刻生命比责任重要,但在国家利益时,责任比生命更重要,因国家利益高于一切,我愿为国家赴汤蹈火,不愿为棉花丢掉卿卿小命。其实完不成任务并不扣工资,劳动偷懒也没有人说,更没有人监督,身体不适也有正当理由休息,为何要如此弄虚作假,我至今也想不明白,也许出于规定,也许迫于无奈,也许非要做做样子,也许那时人的思想单纯憨厚。
我们五队为改变荒滩去拼搏,为广阔天地去拼命的知青不在少数,我想一旦死了,倒霉的还是自己,那时没有死亡赔偿金,抚恤金之类的政策,苦的是死者的父母。有的网友把农场岁月写得花团锦簇,我认为这是戏说并不真实,农场有好的地方,也有坏的一面,是各人理解不同而有所不同。
我曾在凤凰知青网上,看到一篇回忆文章,讲述方强农场打农药时,一位苏州知青不幸中毒死在棉田深处,竟然谁也不知道,翌日全连出动寻找人,最后在棉田间发现此悲剧。
“1605”系意大利进口农药,药瓶为铝合金,外观新颖别致。记得连队有人把用完的空瓶到沟渠边清洗,准备打煤油自用,谁知沟渠中小鱼即纷纷浮起,自己也觉得头晕眼花,吓得赶紧把药瓶扔掉。
可见此农药之毒耶,现在我想这极毒的药瓶,应该有回收制度和发放制度,农场什么也没有,这是管理上的问题。在我记忆中女知青是不参加喷粉、打药水的工作,我想这是对女知青最大、最好的照顾和关怀,亦是农场最人性化的一面。阿弥陀佛!善哉!善哉!
株株棉花自我载,朵朵棉花由我采。汗水换来天下暖,洒向人间一片爱。
每当早晨下雨,我和老伴散步改为去菜场买菜。走过小吃摊时,我发现农民工头上桔红色的塑料工作帽不见了,身上穿的衣服也相对整洁,颇为斯文的坐在摊位雨棚下,悠然自得的吃着早餐。这时我才恍然大悟“今天我天休息”(一部电影的片名),下雨天是露天作业农民的工休息日。
忽然我的思维延伸到农场的下雨天,一年四季农场也有下雨天,太平常,太平淡了,有时平淡中包藏着不平常,大伙都有盼星星,盼月亮,盼的就是早晨下雨可以不出工,那吃好早饭继续懒惰在床上等吃中饭。
事实上下雨天也只能在床上无聊的度过,雨天能到那里去。但有时盼来的雨天成苦难日。
记得有年夏天几乎天天下雨,气温潮湿闷热,随之而来的棉铃虫大面积泛滥暴虐,疯狂啃噬棉花嫩叶,摧残花蕾、侵吞棉桃。领导心急如焚,李永吉指导员、刘文学连长一天要到棉田察看好几次,营部王玉纯教导更是电话一个又一个的询问情况,商量对策,喷粉、打药皆不能,用也是浪费农药,消耗体力而得不偿失。一筹莫展的领导苦无良策。
忽营部电话通知采取捉虫,真不知是哪位天才想出来的高招,捉虫,人工捉虫,要求一个不留全部参加。连队所有知青倾舍而出,成捉虫大军,连平时很少下大田劳动的老农工,也披挂上阵,而且每人发一个小瓶,瓶子里面放点水,用小竹片做成夹子冒雨捉虫,好像还有定额,否则发什么瓶,捉多少条虫子谁来看,谁来数,虽有点好笑,但人工捉虫确实是不错的良策。
记得大多知青头上戴顶草帽,没有雨衣的身上披块塑胶布,有的头上套只剪开一边的化肥袋,样子很是滑稽,远远看去有点像去奔丧的孝子。听说有的连队发过雨衣和水壶,我们连队水壶是有的,雨衣好像没有发。捉棉铃虫时每人一垅田畦看两边,一块棉田一溜排好多人,几块棉田同时列队进行,场面颇为壮观。
大家小心翼翼捉虫,可没脑袋壳的虫子很狡猾,全藏匿在叶子反面躲雨呐,有的钻进吃空的棉桃内,一时是很难察看到。冒着大雨捉个虫子也不是容易的,有时翻了好几株叶子也看不到,有时一片叶子上藏着几条害人精。
我颇有经验只要看到有破损的叶子,那反面大多有棉铃虫。这犹如绣花女工的细心活,笨手笨脚的男知青就“蹩脚”哉,一脸无奈,半天也捉不到几条毛毛小虫,女知青毕竟心细、眼尖、手快,斩获颇丰。
一连捉了近2天,直到雨停天晴,太阳高照才开始用农药,我以诗一首为证:“千亩棉田狂自多,知青无奈小虫何!大雨倾盆齐上阵,捉拿小妖在雨中”。
滂沱大雨天倾下,雷鸣电闪逞淫威,李永吉指导员领队在前,刘文学连长殿后压阵、谁敢后退半步,你不是兵团战士吗?
棉场就是战场,害虫就是敌人,乌云虽压城,杀敌志气高。其实那时你就是想躲雨,也没有地方可躲,四周一片空旷,遍地都是半人高棉花,绝无藏身之处,无非鸣锣回队,否则只能冒雨战斗在田间,任凭大雨安抚洗礼。
随着电闪雷鸣的恐吓,看着惊天霹雳的闪光,知青只能坚持,谁也不愿临危脱逃作懦夫。按理在雷雨天是严禁野外作业的,但那时全然不顾,什么安理不安理,好的老天庇护,天穹中弧光闪闪,闷雷响响倒也相安无事。全身衣裤绝没有干的地方,大家都成落汤鸡,但没有人冤天哀地,一个上午,也只能一去一返,捉一垅田埂的虫子。
捉棉铃虫要细心与耐心,须一株株棉叶仔细察看,走得快很难发现,湿透的衣裤紧贴在身上有闷又热,浑身上下很不舒服,尽管自己很努力也付出很多,最终你不能交一个空瓶吧!发个瓶子也许就是这个道理。
无意间我看到平时,甜甜笑脸东台女知青周爱莲,本是莞尔红润的脸蛋却苍白难看,满脸凄婉楚痛的样子,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已难分清哉。只见由徐州女知青搀扶着她回连队去了,不知东台知青周爱莲现在生活得可好,苏州的知青战友想念你。
中午吃饭时不知何故,老是想到瓶子里爬来爬去的毛毛虫,翻胃恶心。年年要开工作与学习的总结会,这年年终总结会与往年由所不同,会上指导员李永吉兴奋的讲:今年棉花丰收,营部王教导员表扬了我们,说要送朵大红花给我们二十一连,棉花大丰收与你们精心管理,辛勤劳作是分不开的,特别是冒着大雨捉棉铃虫起到很大作用。
可会场上并没有掌声,亦没有笑声,原本还交头接耳,窍语交谈,现在却忽然宁静安谧。我旁边坐的顾木根,原本为讨根香烟嬉皮笑脸,此时却一脸漠然,漠然得像根木头。会场上鸦雀无声,静寂得让人心悸,倒是点燃香烟时划出嚓、嚓、嚓的火柴声,彼起彼落,似乎发出声声哀叹。
在这沉重且将要凝固空气中,大家似乎得到一种心灵上满足与宽慰。可有好几位女知青掩脸哭了,有位不识时务者竟然哭出声来,弄得大家回头观望,场面一度有点乱,导致总结会颇为尴尬。我低头抽着香烟,为即将要断档的饭菜票在发愁,李指导员那高亢激荡浓重的东坎话,我并没有听清,可女同胞的哭泣声听得蛮清晰,此时真不知在场的兄弟姐妹在想什么,是高兴还是苦恼,是怨天还是恨地,四十多年了我仍记忆犹新,恍如昨日。但开会究竟在食堂,还是在球场就记不清了。
事后当文书的同学徐延年讲:会议一结束,满脸神色凝重的李永吉指导员和他立即去食堂,李指导员似乎动了恻隐之心,吩咐炊事班长张加虎,明天每人增加2个鸡蛋。天地转,光阴急,多少年了,每人有2个鸡蛋确是破天荒,我把2个鸡蛋悄悄放了好几天才享用,现在想想真不可思议。
其实明天是新年元旦,也是戏称一年盼一回的聚餐会,聚餐年年菜肴颇为丰盛,大鱼大肉,各色炒菜多得喜不自胜,大米饭用脸盆装得堆成小山包。
其实聚餐是食堂一年来资金多余的结剩,连队食堂不能有赢利,说白了也是自己吃自己的,当然也是一年中最开心的一天。
如今,露天工作的农民工遇到下雨天,大多坐在带有空调或电扇的工棚里,打打扑克,看看电视,讲讲工钱多与少,说说什么好吃,侃侃女人美与丑,这能与种棉花的知青相比吗?
现在那些立足城市年轻的新市民,大多是农民工演变而来的幸运儿,他们很快融入城市,知青在当年却很难融入农村;现实中,农民工由苦变甜很快能适应,艰难中,知青从甜变苦很难适应,这就要有过渡期。
年轻的农民工和我们知青当初一样,他们虽是地道农民的后代,可大多不会干农田活,知青在现实中很快就知道农村的艰辛,生活的困苦,很快懂得“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” 。农民工就不同了,单位食堂里的泔脚桶,饭菜馒头总是甩得满满的,他们虽是大地之子,却没有种过粮食,不知种粮的艰苦和劳累,“遍身新衣者,不是种棉人”。现在农民之子很快演变成新市民,衣柜内新衣服挂得满满的,很好的衣服就甩进垃圾箱,因为他们没有种过棉花,不知种棉的辛苦和艰难,认为衣服不合潮流就得换新装,嗦嗦破,洞洞穿的认为时髦,这与我们当知青时正好相反。
知青大多经历过种水稻、种棉花,深切体会到一年四季田野劳动的滋味。从棉花育苗到收获一般须240天左右,在这近一年中,知青为棉花要付出多少心血,流在棉田多少汗水和泪水,天苍苍、地茫茫,只由老天才知道。
也许透过本文,你多少能看到种植棉花的苦难和艰辛,知青的生活多么不容易,与现在农民工在工作环境、物质条件、经济收入上相差太远了,虽然现在大多农民工生活在社会底层,但比当年的知青不知要好多少倍。当年,生活在苏北黄海边的知青生活很艰难,每月15元的工资拿了整整5年,就是城里学徒工也只有3年呀。城市农民工进厂就拿基本工资、奖金、补贴之类,知青什么也没有,薪金与知青有着云泥之别。
农民工生活在经济快速发展的大环境下,一切为了钱,一切向钱看,为钱而奋斗,为钱去拼搏,这是很正常的事。知青不能讲钱,讲钱或许会成坏分子,或许当修正主义接班人来批判斗争你,那时一切为了革命,一切讲奉献,为了建设新农村,改造新农村去拼搏,走的两种绝然不同的路,两种绝然不同的思想和理念。
我认为知青那时,最痛苦并非劳动而是饥饿,最落魄是没钱,最心酸是被人瞧不起,最失意是没有尊严。知青朋友不知你是否有我相同的感受,你种过棉花吗?是这样吗?春种嫩苗二瓣叶,百般呵护终成果。花开不盼蜜蜂来,只愿花絮暖人间。
春天是棉花出苗期和长苗期,谷雨后必须把棉花种子播下,选优质的棉子,要浸泡在拌有泥土和极少量“六六粉”的一只大水缸里。记得老农工还用鸡蛋来测试泥土的浓度,倘若鸡蛋浮在上面,那是最佳的浓度。待一星期后捞出种子,由机耕队派出播种机播种。
地头行间两端,播种机是无法播种须用人工播种。棉子埋得较浅,然后淋水潮湿滋润土壤,如果一星期天不下雨,则要多次浇水让棉子醒悟,否则棉子很难发芽生长。这大多用小型改装的机器喷淋,但也有人工浇水,每块棉田宽约80米,长约1000米,而且每块田埂两边多有沟渠,用水颇为方便。当棉苗破土露出小尖,待到两片嫩绿色小圆叶时,要用喷雾器喷洒清水,滋润泥土由助棉苗生长,同时也催促没有出苗的种子及时破土。
但不是所有种子都能发芽成苗的,有的种子本身质量有问题,有的苗苗给地下一种叫“蛄蝼”害虫咬断命根子,那就得耐心蹲在地上,用早已准备好的棉苗一棵棵补上,同时浇淋清水,这是费时、费工的细心活,须两个人合作来完成,丝毫不能马虎大意。这种操作的细节,估计大多知青忘记了。
待棉苗长成半尺高时要撒一次尿素,大多是在雨后撒,尿素的量很少,否则棉苗易灼伤枯萎。一尺高时还得喷洒稀释的“DDT”农药,“DDT”毒性并不强,以防比芝麻还小的棉蚜虫、红蜘蛛的出现。那时开始松土、除小杂草,这项工作是一次性完成,松土时锄头下得很浅,看到杂草则用锄头勾一下,除草、松土一举二得,劳动并不累,亦轻松自在,但要小心谨慎,不能把棉苗也一起勾掉,那棉花等于白种。
那时我年轻、眼快、手准,一般不会犯这低级错误。此时沟渠两边枯草,已发出绿芽迎接春天的来临。当锄草松土到偏远接近防风林地方时,大多会躺在沟渠边枯草地上小憩,有的坐在厚厚的草坪上。工作一向认真的女知青亦是如此,只是东一堆,西一偶的坐着,聊着春天的故事。
大家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,晒着暖融融的太阳,各人想着谁也不知道的事,想往事,想回家,想父母,想女人,想吃红烧肉,烟君子抽着香烟,陶醉在淡淡烟雾中,我则做着“庄生梦蝶”回苏州见高堂的美梦。
人呀!人,往往在不能实现自己愿望的前提下,津津乐道,若隐若现的去寻找一种虚无飘渺,并不现实的玄想幻觉 ,这也许是空虚境中的一种享受,更是一种心灵上的满足。
真是:最美农场四月天,棉田轻松人惬意,只盼嫩苗快乐长,喜获丰收温暖人间。
夏天,是棉花生长最为关键的一季,同时也最为辛苦劳累的季节,七月似流火的大伏天,照样在野外劳作,绝不会姑息因天炎热而放假休息,但到盛夏酷暑难挡的高温时,也会与工地上的农民工一样,早上班、晚下工,中间有段休息避高温。
但我们那时究竟几度才能算高温,恐谁也不知道,我只知道医务室有体温表,对温度表我不清楚连队是否有。在农场即是避高温到下午4点钟,那火辣辣的太阳余威尚在,总不会待到太阳落山再去田间劳动吧。望着旷野耀眼的太阳心里总是“瞎势势”,其实只是暴晒时间短点罢了,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,团部提出“天大热,人大干,夺取棉粮双丰收”,“宁愿倒在田间,也不愿倒在床间”的口号。
前句口号我能理解,后句口号就残酷了,这种鼓动性的口号,对有些人确实起到一定作用,原因很简单想火线入党。真鸽,有人梦里握拳宣誓入党,醒来一场空。
那时领导主要是如何管理好棉花和水稻,水稻只要田间不缺水容易管理,病虫害亦较少,投入的人力、物力较少,种植面积也小,最辛苦的是水稻田里用手耘泥,拔稗子草。发臭的泥鳅和小鱼漂浮在水面上,可见稻田水温之高,长久站在烫脚的稻田里,确实也不是好受的,但我认为总比喷粉、打药管理棉花要好得多。那时棉花则是重中之重,知青大多时间在棉田,领导主要精力也在棉田。天热光照足,是棉花生长旺季,我头顶烈日,除草、洒化肥、喷农药整天围着棉田转,待棉花长到一定高度就得打顶分杈。打顶:则是把棉花最高枝及周围分枝的嫩头,人为摘除,意在不让棉花继续长高;分杈:则把棉株主杆四周细小的分枝杆,人为的折断,否则棉花会向四周疯长,看似长得旺盛,结出的棉桃很小,那丰收就没指望了,这工作一般多在清晨去完成。
这期间还要撒一次足量的尿素。撒尿素最佳时间在雨后,这是永远不变的定律,但对知青来讲,雨后棉田间总是有闷又热,颇为难过的时候。那时尿素大多是外国进口货,国产的较少,让旺长中的棉花吃足营养,长出的花蕾大而饱满,那结出的棉桃就大而壮实,丰收就有望了。真是:踏破棉田清晨行,露水湿衣眼惺忪,打顶折枝去赘芽,劳动归来东方白。
夏季棉花长得快,棉铃虫亦长得快,喷药粉,打药水是当务之急,早一天,晚一天,对棉花生长至关重要。
棉铃虫的克星是“1605”农药,那是意大利进口货,属剧毒杀虫剂,须按一定比例兑水稀释,药瓶上有使用说明,但谁也看不懂,其实团部有农药专职技术人员,他们应该是知道的。
“1605”处理不当会死人,是农药中的天花板,但没有办过如何使用农药的学习班,也没有发过使用手册,注意事项之类的文件。在不了解的情况下,谁去按比例不比例,就是量杯也有没一只,倒进喷雾器的水是随意的,放进去的农药也是随意的,这就容易出安全事故。
那时也讲科学种田,但在使用农药上一点也不科学,或许农民出身的领导重视,军人出身的领导不懂。下午去沟里取水时水是热的,鼓起肚皮的小鱼、小虾死尸漂浮水面,稍大点的鱼儿一动不动的藏匿在水草下,呆呆的煎熬着,用双手轻轻一捧就能捉到。
高温烈日下喷农药效果确实是好,可在炙热的光照射下,厚重铁壳的喷雾器,背在身上宛如背只“烫婆子”,加进的水是热的,劳动结束背喷雾器的位置,皮肤发红,火辣辣的隐隐作痛。夏天对知青而言,是最繁忙最辛苦,也是最难熬的季节,更是领导最没有同情心的季节。
在灼热的太阳下,棉田只有棉铃虫躲在棉叶下纳凉,夜间出来伤害棉花。知青无藏身之处,时间一长就有昏沉沉疲乏的感觉,我仗着自己年轻体壮,靠着一只反复使用的口罩,一只连队发的军用水壶,硬是挺过来的。
种棉花一点也不轻松。那时知青一心扑在棉花上,尽管亦有这样那样的想法,甚至还有“拆烂糊”的行为,但始终没有无故旷工做逃兵。我认为这并非知青思想觉悟高,而是知青思想单纯、憨厚、率直,我想大多数出于无奈。那时如果你真要作逃兵,无非你去混病假。沛县老知青赵正忠排长,为人拘谨刻板很难沟通,只识假条不认人。
医务室南京女知青金兰英医生,在这非常时期,每天总会有意无意,悄无声息的流出几张病假条,不知是真病还是装病,谁也不知道。无病作呻吟者不是没有,金医生一眼就知真假,可还是开出病假条,后面假货一多,就没有那么幸运了,金医生不可能开出许多病假条。
那时白天知青拼命在田间,夜里蚊子拼命在床边帐旁,可怜我们这些读书郎,白天流汗,夜里流血,梦里想吃肉。待棉花长出青色小棉桃时,知青瘦了,皮肤黑了,心也碎了。
真是:黄海滩上似火烧,田间棉花烈日烤,打药喷粉伴毒气,苦了当年读书郎。
秋天, 是棉花成熟期,也是硕果累累收获的季节。十月中旬是采摘棉花的时候,同时也是收割水稻的辰光,可怜知青分身乏力,只能哪里需要到哪里,估计那时跟老黄牛也差不多,就是不会挨鞭子。唉,我专题是种棉花其他就不再赘述了。
那时采摘棉花是有定额鸽,当采到满满一大袋子,即去食堂前小仓库交货。交棉花时要称重量,而且需记录在小本子上备案。南京知青陶启宗排长是这项工作负责人。
其实并非只有棉花称重量,割牛吃的青草也同样要称,为何要称,天知道,是否担心知青劳动偷懒,而采用的一种方法,看来只由领导才知道。割牛草是辛苦体力活,婀娜体弱的苏州女知青,却往往能提前完成任务,令男知青百思不解。后来听说陶启宗排长,正与苏州姑娘林妹妹处在热恋中,为了避免多嘴多舌的苏州姑娘从中“触壁脚”,在过秤时对苏州女知青网开一面,在数量上记多点,颇为宽容, 同样是苏州男知青,陶排长就没有此大度了。真是:采棉采得美人归,苏州姐妹不吃亏。
当然我也是道听途说的流言,这等秘密谁会告诉我,当然这也不可能所有苏州女知青不吃亏,但多多少少有人不吃亏吧。几十年过去了,我们这些少男少女都成老头老太,扯扯老空,寻寻开心,也无所谓,老空、老空,人生老来一场空。那时采摘棉花男女之间的定额是相同,对手大指粗,不善精工细作劳作的男知青就难为他们了,但割草时纤纤细手、软玉温香的女知青则就吃亏哉,这倒也算男女扯平,一视同仁吧。
瞎扯归瞎扯,正题归正题,绽开的棉花镶在四瓣尖锐的棉壳里,尖尖的棉壳坚硬犹如刀尖,采棉时须三个手指同时去摘,不谙此道或动作不正确,手指容易被棉壳尖戳破,故有十个手指六个破之说。那时常有刮破衣衫划破手,弯腰鞠躬眼生花,更有在雪白棉花上留有斑斑血迹,但采棉时间一长,就成久经沙场的老手,流血事件就很少发生。
早上当采棉花大军三三二二走出连队时,少男少女个个胸前挂只白色大兜袋,走在路上男子像女郎样子很别扭,亦很滑稽。男知青大多很难完成定额,无非你手快眼疾,两手左右开弓,须宛若猴子般的机灵,要做到眼似闪电、手如剪刀才能完成任务。真要完成定额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,要花多少心血,多少精力,走多少路,谁也说不清。
绽开饱满的棉花容易采撷,三个手指轻轻一抓就起来,不会拖泥带水拉出一半,留一半的麻烦,但发黄、发灰、发僵,犹如发育不良的残疾棉,我一般会放弃,道理很简单,难采,采其一朵,好棉能采三朵、四朵,太浪费时间了,那如何完成得了定额。按要求残疾棉也是要采的,不是一直讲:粒粒小麦入库,朵朵棉花归仓,残疾棉花就是等级差些罢了,不采倒是真正的浪费。采残疾棉因等级不同须分开放,放在大兜外面还有个分隔开的小兜里。这精巧实用的采棉兜,真不知那位天才设计发明的,可我的小兜袋内总是瘪瘪的,充其量放几把做做样子,总不能一朵也没有吧!说实话就是怕麻烦,想早点完成多采点,思想上也没有朵朵棉花归仓的概念。
我在采棉花前还经特殊处理,把衣服袖口和裤脚管用细绳扎紧,其他人是否也这样我想不起来。这看似一个小动作,起的作用可不小,这样采棉干净利索,不会拖泥带水影响采棉速度,再则不是扎衣袖裤管,枯叶也容易进袖口很是烦恼。我曾信口赋诗一首;袖口扎紧胸挂兜,慢步棉田孕妇走。双手快采眼窥前,贼头贼脑像偷棉。
棉花盛开衔天际,疑是浩渺银河来。采棉摘到云霄宫,带得星辰一起归。
看似轻松的采棉花,其实很辛苦,亦让知青吃了不少苦头,为棉花知青历经多少艰辛苦难,才换来今天的丰收。棉花丰收最高兴的还有领导,他们即使不能加官进爵,也得表扬表扬吧!最辛苦的知青无人表扬,更无奖励。王教导员讲要送朵大红花,那是信口说说的,农场也没有大红花。
劳动仍在继续,饿着肚皮仍坚持拼搏的人不在少数,有的为了应付难以完成采棉花的定额,以至后来有人在秤棉花前,在棉袋里放半块砖头等怪事。每当棉花采到棉田尽头防风林处,大多要进去小憩,这是历来惯例,女知青偶尔有之,一进防风林有的兄弟把满是棉花的袋子当枕头,惬意的打个“瞌冲”,有的背靠槐树坐在松软的棉花袋上抽香烟,甚有“方便”后随手用棉花擦之,讲草纸没得,棉花有的是,有的讲山海经,吹牛侃大山,这倒也是一天劳累中心情最惬意放松的辰光。
棉花收后须放入仓库,种植棉花这才大功告成,但苦难并未结束,艰难的拔棉花梗还在后面等着呐。此后每天还要把棉花铺在打谷场的晒棉架上,这项颇为轻松的工作,但无论如何轮不到我了,大多是老农工及家属,已成小家庭的女知青。
晒棉花工作轻松亦无人管束,最后装上拖拉机送至大有加工厂。我有幸与南京老知青“麻子”韩麒麟,当了回送棉花押车员,其实是做搬运工,平时我与麻哥素无交往,他是二排我是一排的,也仅是点头之情,一笑之交。麻哥的脸上大大小小,有好几朵在孩童出天花时,处理不当留下深浅不一的窝点,故称麻子。现在天花早已绝迹,麻子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,如今马路上,人海中,再也看不到麻子,倘若真有麻子脸,哪倒是种另类鸽美哉。
麻哥其貌不扬,体小精悍,能说会道,为人圆滑,处事老道,城府颇深,是粒埋在泥土中的金砂,倘若不算人才,也能算人精的了,可惜麻哥始终郁郁不得志,八年抗战仍是个小兵卒子。我哥俩颠了半天屁股才到大有镇,大有是我心中的圣地——师部。中午在师部一个招待所,凭麻哥的人际关系,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两张就餐券,吃了顿不用花钱的客饭。记得每人满满一大碗猪什脍大肠汤,每人两个硕大的白馒头,汤面上漂浮着几片青菜叶子,一层厚厚透明猪大油很为诱人,但大肠汤臊臭味极其浓烈,现在讲恶心要避之不及的,可在那时是难得享用美食佳肴。
我哥俩津津有味吃得一滴不剩,碗底朝天,我心满意足,满腹舒坦的用手抹着嘴,嚼着牙缝中碎肉屑的余香,悠然自得的走出招待所。这是我在农场多年,唯一的一次到师部大有镇。麻哥现在不知在哪里,听说他并无回故乡南京大都市,而是去了个小县城,做上门女婿哉,但不知真假,仅仅是听说。
深秋食堂开始食用棉花籽油,棉籽油要吃到来年春夏之际,其实棉籽油含有很高的黄曲霉素等有害又毒物质,打了那么多烈性农药,喷了那么多有毒药粉,撒那么多化肥,棉籽油能吃吗?按现在观点来分析,那年代榨油厂的加工技术、加工设备、加工工艺是相当落后“蹩脚”的,不会有高温杀菌、过滤之类的精加工工艺,由毒有害残留物质一定超标很高,这对知青是种伤害,可那时谁也不懂,谁也不知道什么叫黄曲霉素。
现在商店、超市各种各样食用油品种极多,琳琅满目,多不胜数,唯独没有棉籽油。记得老友“矮佬”翟玉明到食堂要水喝,竟然意外带出一杯生棉籽油,想必矮佬玉明兄做了回“梁上君子”哉。晚饭时“矮佬”颇为得意,邀请我品尝他用棉籽油拌咸菜的美食。我将一撮咸菜信口进嘴,只觉得“肥路路”好吃极了,原本翁冬臭的咸菜,似乎有点桂花香,特别是夹在馒头里吃,使我胃口大增,而且吃得满口生津,回味无穷,在馋虫涌动的驱使下,两个双联馒头下肚还想吃。可见当时知青在物质上之苦耶,这穷酸可怜相能与现在农民工相比吗?
冬天,所有农作物收割打扫入库,这应该是个清闲季节,但田里不忙田外忙,开沟、挖渠、割芦苇繁重的体力活接踵而至,拔棉花杆成当务之急的重中之重,要不然一个冬天的烧火柴从哪里来。
棉花杆耐烧且火焰旺,深得小家庭的老知青和老农工青睐。拔棉花杆也是极辛苦的差使,没有拔过棉杆的人根本不知其利害,辛苦程度不逊色于开沟、挖河的重体力活,可与筑海堤媲美。
更要命的一到深夜,西直河对面贫下中农常来偷棉杆,听说还发生过斗械。那时我还没有到农场只是听说,故拔棉杆期间是快马加鞭不下鞍,绝无星期天可休息之言。夜间还得派2个知青拿“美人锨”作武器,值班看护棉花杆作前哨。但都是裹着棉大衣躺在棉杆垛上睡觉,谁去巡视,谁去保棉杆,就是贫下中农真的来偷来抢,也只能佯装没看见,否则有吃“伤活”的可能。
据说那里农民一人是偷,一群是盗,单个很可怜,成群很可怕。沉默是金子是最好的解说,深谙此道的守夜人,也许这时才真实明白责任与坚守会带来风险。
我兀自躺在高高的棉杆垛上,望着眼前银光洒地的田野,欣赏着飞流直下的流星,想起童年的外婆桥,低头看着一身破棉袄,这是什么感觉,落魄、迷惘、沮丧、伤心、失意,还是穷秀才落难,也许别人很难理解而且不可思议,但我确确实实经历了。远处传来秋虫有气无力的哀鸣声,苍茫黄海,荒凉潮河,明月高挂,银妆素裹,静悄悄的棉田之夜,有着诗情画意般的宁静与浪漫。
可我什么感觉也没有,想的最好有个茶叶蛋,一面尝味,一面赏月,最好来杯碧螺春,一边品茗,一边观星辰,最好来支大前门,吞云吐雾尽逍遥,最好来杯潮河酒,醉生梦死度时光,可我也确确实实这样想过,如果那时有个随身听、MP3之类就嗲哉。
其实那时只有最坏,没有最好,想得好也不现实,无非探亲回家吃碗鱼肉双浇,品尝稻香村的热炉酒酿饼,来块陆稿荐的酱汁肉,也许是最好,但这都是虚景幻想梦里的事。真正好的倒是第二天可以休息一天,免去拔棉花杆的劳狱之苦。可多少年来我只轮到过一回,这好差使绝大多数被老知青掳去,连长刘文学总是讲:老知青工作认真负责。
哇噻,什么负责不负责,认真不认真,老油条与新油条,都是一只锅子氽出来的油条。其实拔棉花杆虽辛苦,这倒意味着漫长种植棉花的苦难结束了,但四季田野忙碌的牧歌,你永远也唱不完。从姑苏城里长大的年轻人,从没体验过如此生活的艰难,农场让你实实在在的领教了吧!春夏秋冬,风霜雨雪,大田里的棉花,花开花采,知青把最美好的青春留在广阔的田野,知青光明磊落,问心无愧,我还能说什么呐。
从春天的播种,夏天的管理,秋天的收获,到冬天打扫棉场,你讲;种棉花不是一年忙到头,一年累到头,一年苦到头。丰收的田野,是不流血的战场,知青不死,就是英杰,知青不老,上山下乡沉大江。兵团博得少年志,梦里握拳宣入党。千辛万苦改荒滩,我为黄海写春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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